发布时间： Mon Jan 09 15:18:46 CST 2023 供稿人：贾怀远
本文原载于《北京仲裁》2022年第1辑，总第119辑，本期责任编辑徐畅，本文作者：贾怀远。
● 摘要
在国际工程领域，工程合同的提前终止是经常发生的事件；而工期延误违约金（Liquidation Damage）条款则是国际工程合同中的基本条款之一。国际工程合同提前终止时，工期延误违约金如何计算的问题是一个绕不开的现实问题。对于工期延误违约金的传统性的解释，再次体现在Triple Point vs. PTT一案中，该案经英国法院一审法院（工程与技术法院TCC）、上诉法院，最终于2021年7月16日，由英国最高法院在UKSC 29中再次明确判决：工期延误违约金可以计算至合同终止时，以合同约定的最高赔偿责任额为限。另外，对于违反合同义务的过失责任排除在合同约定的有限责任之外。该判决终结了英国上诉法院针对以上争议判决的困惑。尽管这是一个英国最高法院的判例，但该判决对国际工程领域的类似争议解决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具有里程碑的意见。
● 关键词
国际工程 工程延误违约金 英国最高法院判例
基本案情
PTT Public Company Ltd.（以下简称PTT）是泰国的一家能源和石油化工公司，而Triple Point Technology Inc.（以下简称Triple Point）是一家专门从事商业交易软件的开发与应用的美国公司。2013年2月，PTT与Triple Point签订了一份软件销售和服务开发项目合同，由Triple Point向PTT提供软件以及软件的应用服务。
合同中包括“里程碑”支付条款，双方约定，在合同履行过程中，工程进展达到了关键的里程碑，PTT将向Triple Point支付相应的阶段性报酬。同时，如果在合同履行过程中出现了第5.3条下的延期达到里程碑的情况，则Triple Point应当支付约定违约金（liquidated damages）：“如果承包方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付工作成果，且延期非PTT的原因所导致，则承包方（Triple Point）应当支付约定的违约金，从该工作成果约定应当交付之日起，至PTT实际接受该工作成果之日为止，每延期一天，按未能如期交付的合同价款的0.1%计算约定违约金。”针对有限责任和责任排除的约定，集中在合同的第12条“Liability and Responsibility”。合同第12.1条要求Triple Point行使所有合理的谨慎义务，否则将构成违约责任，需支付违约金。第12.3条责任条款约定：“承包方（Triple Point）应当对其违约行为对PTT造成的任何损失负责，包括软件缺陷……等在本合同约定的情形。合同双方可以主张的赔偿总额以承包商实际收到的合同款数额为限，但是，此项赔偿责任限制不适用于因承包商的欺诈、过失、严重过失或故意不当行为而导致的承包商责任。”
合同履行开始不久即出现了延误。2014年5月，围绕付款问题，双方产生了纠纷，Triple Point暂停了工程进展。2015年3月，由于工程进展困难，PTT终止了合同，同时指定了一个新的承包商继续推进该工程。因此，Triple Point以合同已支付和尚未支付的其他付款凭证为由，对PTT在英国TCC法院提起诉讼。PPT则提出反诉，要求Triple Point赔偿损失共计14,664,035.18美元，其中至合同终止的延期违约金3,459,278.40美元。
裁判观点
一审中，法院认为：
（1）Triple Point应对工程延误负责，即其违反了合理的技能与谨慎义务（reasonable skill and care）。
（2）PTT有权索赔延误违约金累计3,459,278.40美元，没有限制。
（3）Triple Point应对其他的损害赔偿负责，包括替代的软件系统和浪费的设备，但是，应该以合同约定的赔偿总额为限，法院仅仅将其他的损害赔偿损失计算上限到1,038,000美元。
对此，Triple Point提出上诉。英国上诉法院采取了不同的裁判思路，对约定延误违约金进行了不同的解读，判决如下：
（1）在本合同项下，Triple Point仅完成了第一个里程碑的工作，合同便终止了，由此，Triple Point无需对剩余里程碑的工程相应的延期违约金进行支付（实际上，在合同终止时，Triple Point已经对全部里程碑延误），由于在合同终止时，PTT接受了第一个里程碑的工程，第一个里程碑的工期延误了149天，所以，最终判令PTT仅有权追偿第一个里程碑的工程延期（149天）而造成的154,662美元的违约金。
（2）第12.3条赔偿责任限制例外条款中的“过失”是限定在侵权过失。这意味着Triple Point的赔偿责任将受到最高限额的保护。
（3）对于约定预期违约金，则应当计算在赔偿总额上限之内。
很明显，英国上诉法院对延期违约金的解释导致了该法律适用的严重的困惑和担忧。这种错误的解释将在工程、基础设施以及IT项目上产生重大影响，继而也会影响到造船类工程项目。
最高法院裁定：
1. PTT可主张计算至合同终止前全部约定的延期违约金
即使后面的里程碑工程未被PTT接受，约定违约金也应计算至合同终止之日为止，理由如下：
（1）约定延期违约金条款中的措辞“至PTT实际接受该工程之日为止”并非适用约定延期违约金的条件，而是简单地明确了约定延期违约金停止继续累积的时间点，因此，对第5.3条的正确解释是：该条款规定了合同实际完成日期超过约定完成日期的违约金，而与PTT是否接受了该工程无关。
（2）法官进一步解释，如果约定延期违约金条款只对完成的里程碑工程延期适用，将会给严重超过规定完工时间的承包商一种不完成工程的激励，即终止合同以避免支付违约造成的延期违约金，而创造这样的激励机制毫无道理。此外，这种观点和立场将迫使索赔人（一般是业主）承担证明其损失的责任，并面临一般损害赔偿中关于减轻责任的抗辩，而不能直接依据预先确定的延期违约金数额获得赔偿。
（3）同时也指出，约定延期违约金的赔偿应受合同中约定的赔偿总额上限的限制，因为合同明确约定了赔偿责任的限制，即合同约定的赔偿责任总额限制在Triple Point已经收到的合同总价款的范围内。
2.承包商的过失责任排除在合同的有限责任之外
由于法官认为Triple Point的严重延误，不仅存在合同违约，也同时存在过失责任，所以，对于过失责任的认定，英国最高法院推翻了上诉法院的判决。法官分析认为，违反“合理技能和谨慎义务”应等同于违反合同义务，对于Triple Point的过失而导致的损失，不受到双方约定的赔偿总额上限的限制。
案件点评
1.英国最高院的判例再次回归约定的延期违约金的传统观点
本案是英国最高法院在2021年作出的一项判决，关键焦点在于对合同终止情况下如何约定违约金条款的计算，以及承包商的过失所导致的损失是否应该视为有限责任的范围。最高法院推翻了上诉法院的决定。
在英国上诉法院的判决作出前，建筑工程行业和IT行业普遍认为，如果合同终止，即使延期的工程没有完成或被接受，约定违约金也将一直累积到合同终止，此外还可以进行一般性的索赔。而上诉法院的决定意味着，涉及竣工或验收迟延的约定延期违约金条款，可能在合同尚未竣工验收即提前终止的情况下根本不能适用。也就是说，如果合同提前终止，当事人就会丧失主张约定延期违约金的权利。这将会给建筑工程行业和IT行业造成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形成一种恶性激励，给承包商或雇主带来不正当的动机提前终止合同，以避免违约延期赔偿条款。事实证明，这是一项错误的判决，给整个工程界和IT行业带来了困惑和担忧。而最高法院的判决明确表明，除非合同中另有明确约定，约定延期违约金应当是合同终止时可获得的应计权利，无论合同是否终止或工程是否完成，约定违约金条款都将继续有效。
2.国际工程合同实践中需要注意的事项
本案中的责任条款不是一个标准的、传统的条款，根据内容推测应该是Triple Point公司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个有限责任条款，所以，也导致了在出现争议后，双方各执一端，将争议打到英国最高法院，最终彻底败诉的结局。本案也说明，为避免类似纠纷发生，当事人在起草合同时有必要写明约定延期违约金条款适用的明确条件；损害赔偿责任的具体计算方法；约定延期违约金责任与合同赔偿责任限制或排除条款之间的关系等。
3.对中国承包商的启示
对于中国的承包商而言，在承包国际工程时，适用英国法律已经是常态，特别约定延期违约金（一般为合同总额的10%），已经成为所有重大国际工程项目合同的必备条款。但是，对于约定延期违约金的裁决，在中国法下与英国法有巨大差别。在中国法下，违约金既有补偿性又具有惩罚性，但是法官/仲裁员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衡量违约金的比例和数额，并且和实际损失的补偿一并考虑，目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和仍然有效的司法解释，原则上考虑在实际损失的30%以内。这种考量和阿联酋的法律相似，迪拜的法庭不会认可约定的总合同额10%的延期违约金数额。但是在英国法下，约定的延期违约金是一种真实的、双方预估的、认可的损失赔偿数额，不具备惩罚性，承包商一旦工程逾期，业主将直接按约定的比例索赔逾期违约金，无需提供任何证明、证据。所以，在不同的法律之下，对延期违约金裁决数额存在巨大差异。
作者简介
贾怀远，北京德恒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德恒迪拜律师事务所主任，北京仲裁委员会/北京国际仲裁中心仲裁员。
编者注：
为方便阅读，脚注、英文摘要及关键词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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